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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

(借用網上的一張圖藻井與大型強子對撞機上的探測器。因為它與本篇的主旨有某種奇妙的吻合。出處不詳。)

  我周圍的許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有一顆被科學教育所改造過的頭腦。你可以換用富於感情與偏見的詞語,說這是訓練,或者毒化。但總之是改造。這種改造使我們無法像古人那樣虔信女媧補天嫦娥奔月的故事、或者上帝分開紅海的奇蹟。同時,我們藉此獲得了這樣的印象,那就是科學竟可以使我們比古人更高明,至少在關於經驗世界的認識上。

  不論這種印象的對錯,至少有一點可以確信:無論變得如何高明,我們關於世界的知識仍然是有限的。這一點與古人並無二致。自古至今,人必須習慣與虛茫無垠的無知共存。在這樣的世界中,人似乎就獲得了創造知識的本能,以抵禦無知的恐懼。

  於是就有了神話。神話的敘事超越了經驗世界,超越了人的有限性。它們填補在宇宙中各個黑暗的角落,以安慰渺小的我們。自古至今無不如此。只是,如果這安慰還算有些許效力的話,那麼神話就必須在某種程度上為人所相信。而為了做到這一點,神話故事最好能和人的經驗知識相容不悖。因此,隨著人的經驗知識的改變,神話故事的內容也要變化。——盤古開天后羿射日,在今天看來實在是不好使了。

  為了適應這種變化,請允許我在本文中暫時擴展“神話”一詞的範圍。當我提到神話時,我是指與當時的知識結構相容的、但未經驗證的知識。在歷史話語或宗教話語盛行的古代,這類未經驗證的知識就沾上了我們在樸素意義上所謂的“神話色彩”。而在今天,在科學話語主導的世界裡,未經驗證的知識則應當有科學敘事的一般特點。

  在下文中我將放棄固執的科學所堅持的那些經驗標準,以試圖描摹出與我的知識結構相容的一套神話。無論如何我並不指望將它做成完整的故事,因為未知世界的開放性意味著它本不該完整。我也絕不妄稱這是唯一的可能,因為每個人都可以編織一個不同的版本。再者,對於這樣的故事,我們相信的程度也要大打折扣:這不是基於經驗觀察的相信,不是基於邏輯推理的相信,也不是基於宗教力量的相信,而是由於本身就無法驗證、而被迫選擇的相信。

  在我看來,故事應當這樣開始:

  我們生活在一個已經存在了137億年的宇宙——根據Planck衛星,也許137億年並不確切,但我姑且這麼用。在這137億年的開端,宇宙極其熾熱與緻密。在經歷了數萬年的膨脹之後,它慢慢地冷卻下來、同時也變得透明。引力使物質逐漸結成團塊,形成恆星。再後來,大約46億年前,有了地球這個複雜系統。它經過幾十億年的演化,居然可以形成我們稱之為生命以及智能的結構。這些被稱為生命的物質並非通過“記憶”,而是通過“觀察”和“推理”,居然可以“知道”宇宙在137億年前的創生。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也逐漸“知道”了宇宙未來的命運:這個宇宙正經歷著加速膨脹。以後,這加速的進程將越來越快,一切星系都將被甩到視野之外——當然,地球此時早已毀滅。最後,加速膨脹變得如此瘋狂,幾乎所有結構都將被撕裂並復歸於虛無。在這瘋狂的膨脹中,新的時空被構造出來,也許預示著下一個宇宙的創生。

  看上去是不是很像細胞的分裂、生命的傳承?——當然也許還有“更大一盤棋”。比如,宇宙的創生演化和毀滅,都可以解釋成高維空間中膜的碰撞。但我不打算繼續編織這種故事。在我看來它並不比烏龜馱平板的見解更美妙。

  無論如何,宇宙的演化似乎有一套規律。我所謂的規律是指某種節制的初始條件與算法,使得你不必花費整個宇宙的物質去記錄它們。關於初始條件,可以打個比方:生命的大部分規律都可以通過細胞中的核酸來編碼——你只消拿出一個細胞,大體上就能知道這個生命的全部信息,而同一個生命個體上的所有細胞無非是單純地執行相同的指令。至於算法,它也許比初始條件更凝練更簡單,記錄它所需花費的物質也更少。

  很有可能,這種初始條件與規律的二分,或者說數據與算法的二分,過於人為。無論在物理理論中還是計算機程序中,我們都見到了初始條件與規律、或者數據與算法彼此互滲的例子。但我們仍然能夠談論這兩者的統一體,而這統一體就是我之前所謂的規律。

  宇宙的演化存在規律,這事實意味著,一旦知道了它們,原則上我們就可以用某種計算機模擬出一個大體上相同的宇宙——因為你不需要整個宇宙的物質去復建它。但我們只能做到“大體上”,因為在任何情況下我們只有近似的規律和近似的數據。“完全的精確”是一個人造概念,它與我們此處的討論無關。在目前看來,不同尺度下的物理規律,在原則上既能逐層遞推,又保持了相對的獨立性。這保證了近似規律與近似數據的有效性。比如,為了獲得江河與氣流的流體力學知識,在幾乎所有情況下你並不需要知道分子的構成——牛頓力學足矣。

  而所謂的生命和智能,也不能逃離這個祛魅的進程:我們大可以設想,生命和智能,無非也是足夠多層次、足夠複雜系統演化的結果而已。我不知道如何計算我們的宇宙花費一百多億年的時間創造出文明的概率,所以無法判斷這是否算是奇蹟。但在我的知識結構中,也就是上文所勾勒的圖像中,這並不奇怪。也許,我們的宇宙還有機會創造出其它形式的文明,甚至不需要生命為載體——如果我們可以敏銳到以獨立於生命的方式去定義文明。然而,更可能的是,生命和智能只是複雜系統的個例。我們還能設想出其它的複雜系統,其複雜與精微的程度也許不輸於“智能”或者“文明”,但又超出這些概念的傳統內涵。如果說現今這個宇宙的物理規律已被固定、從而不允許出現這樣奇怪的複雜系統,我們或許還可以寄望於宇宙在可見範圍之外的區域,或者多宇宙(multiverse),或者弦論的景觀(landscape)。

  當然,論及此處已經過於渺遠了。可是,我們還能問一個相對現實、但也許更誘人的問題:我們可以模擬出人的意識嗎?我們可以模擬出一個人嗎?雖然這需要巨量的數據,但在原則上並非不可能。在我自己所認同的神話裡,為做到這一點,甚至不需要很深層次的物理學。也許薛定諤方程就足夠了。如果我們做得足夠好,我們將可以模擬出人的降世、生長、衰老與死亡,人的語言、行為、理智和情感。即使這無法在可見的未來實現,也不妨礙我們如此設想:人的一切生死無常,都是宇宙在物理規律支配下綿延中的漲落而已。而所謂的自由意志,不過是一種美妙的幻覺。

  我不知道該如何評估這種認識的倫理意義,因為倫理本身也是一種構造。但至少,它使我震驚,並在使我震驚之餘給予我安慰。與傳統的神話不同,這安慰並非是在無知的虛空中填補人性的溫情,而是將我們從日常生活中接受並熟習的一切消解。這似乎很像某種佛教神話的敘事。但我並不願將它與佛教的教義做更多類比。

  也許,一切事物都有它的誕生、成熟與凋亡。生命個體如此,恆星如此、宇宙如此,而人類自身亦如此。總之,我不禁設想,“人類”整體作為一種生命,也在逐漸走向成熟。我們的觀念應當成熟到足以包容多元的話語,不再為爭論誰是上帝的使者而大動干戈。我們的心智應當成熟到適應這種祛魅的神話故事,我們的精神力量應當成熟到對抗一切科學話語的消解。

言及此處,讓我想起一篇廣為流傳的散文,其中有這樣一句:

  “美國航天局用了很大的勁爬上了月亮,只抓了幾塊冰冷的石頭拿回來讓人類看,讓人類掃興,讓人類的神話和童話破滅,讓孩子們面對冰冷的石頭再不做美麗的夢。”

  當然,每個人都有追憶童年的詩意的權利,都有耽溺於童話的權利。但對於一種成熟的、負責任的生命群體,追憶遠非故事的全部。